那个死字,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,饱含了最浓烈的恨意。那一夜,灾民没有杀死窦章,却也杀死了他。从此,他改名换姓,做过乞丐,扛过大包,他拼命读书,考取功名,从小小的九品县令,到正四品的知府,为的是有朝一日,将凉州城,便成人间炼狱。他要让满城百姓,为三十年前的章家,送葬。窦章看着沈青黎的眼睛,出奇地平静:就算我做错了,我也不后悔,曾经那个被祖父抱在怀里,教导要心怀万民的小少年,早就死了,活在这世上的,是一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。这是说自己是恶鬼。恶鬼,有的只有残忍嗜血。沈青黎什么也没说,只问道:你死后,要葬进章家祖坟吗?窦章愣住了,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。当年,他活下来之后,脱下身上那套衣服,在章家祖坟给自己立了个衣冠冢。许久,他缓缓笑起来:我是窦章,不配进章家祖坟,一把火烧了吧。沈青黎应了一声好,温声说道:我也祝你来生得偿所愿,永无憾事。多谢王妃。窦章笑着将头枕在了木桩上,眼睛闭上时,仿佛是躺在高床软枕之中,母亲轻拍着他,唱着歌谣,哄他睡觉。章大人,一路走好!人群中,有老者红着眼眶高声喊道。一滴泪从窦章眼角滑落,嘴角凝着一抹笑。一缕血线划过长空。四周死一样的寂静。看着那滚落的人头,没有欢呼,没有咒骂。一缕清光落了下来,不知何时,天上阴云散开,金光大盛。就好像遮在百姓头上的那片阴云,也散开了。 遗憾阴云散开,晴空万里。金光洒落每个角落,似要将这满城的污浊都荡清。高台之下,有人畅快大笑,他们终于讨得公道。也有人悲痛欲绝,哭着上来收尸。衙役们撤下木桩,一桶桶水泼上去,将鲜血冲刷干净,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百姓散去之后,沈青黎让锦一几人给窦章收尸,如他所言,一把火烧了。这人间,对他不好,他亦以恶相报,最终只剩一捧灰烬,洒在山川清风之中。沈青黎去灵山寺,给窦章点了一盏长明灯,又请寺里的和尚念七日的往生经。出了灵山寺,沿着山道往下走。锦一替她拨开斜横过来的树枝,说道:王妃对窦章似乎有些不同。沈青黎眸色幽深,淡淡一笑:想起一些旧人旧事,有些感怀罢了。
萧家满门忠烈,换来帝王猜忌。叶家为国为民,落得满身污名。她和萧宴玄,也与窦章一样,都身负血海深仇。为复仇,她们可以杀一人,杀一族,却永远不会将刀尖对准无辜的百姓。她们的刀,她们的手段,只对着该死之人。锦一又道:有人带着纸钱香烛,去章家祖坟祭奠章老一家,属下觉得,如果当年有人到章老坟前请罪,也许,这凉州城也能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。窦章用了八年时间,从县令升到知府,足见他的才智和手段。沈青黎看着湛蓝的天色,掩去眸底的情绪:未必。为何?百姓负了章家,不杀,或许是为全章老教诲,但绝不会再有怜弱之心,圣人之仁。当年,那些百姓,不止杀了章家满门,更欺辱章家女眷。当年,窦章不明白。章老那么好的一个人,为何章家落得那样一个结局?但后来,他懂了。这人间,便是地狱。百姓也好,权贵也罢,都不过是地狱里的厉鬼。下了山道,两人坐着马车回城,远远就瞧见,前面官道上,浩浩荡荡。咒骂声,和鞭子破空的声音,顺着风传了过来。原来,是那些原本关在大牢里,罪行较轻的犯官,像糖葫芦一样被绳子绑成一串,踏上了流放之路。长空之下,寒风呼啸,满城肃杀,随处可见纸钱和灵幡,但热闹还未散去。百姓跟在衙役身后,看着他们挨家挨户地抄家,看着那些鼎盛至极的门阀士族,一朝倾覆,卑贱如泥。查抄的第一家,便是杨家。衙役的动作很快,仅半日功夫,便抄了四五家。他们所过之处,喊冤谩骂,哭嚎不绝。官府不但将他们府邸封了,就连铺子、庄子,也一并查封。那些被撵出府的女眷哭哭啼啼,仿佛天都塌下来了,但好在官府并未抄没她们的嫁妆。她们身边的婆子小厮,冒着呼啸的寒风,到处寻客栈,租宅子,赶在入夜前安顿下来。到了除夕这日,衙役继续登记造册,一家接一家地查抄。大半个凉州城的世家都被查封了。府衙。景暄正在翻阅查抄上来的数目,听到脚步声,抬起头来,见是沈青黎,将手中的账册递了过去。